每经记者 李泽民 发自河南
在一份对355名孩子血铅含量的抽检报告中，显示只有26人的血铅水平在99微克/升以下，其余329人的血铅含量统统超标，超标比率达九成之多。
2月10日，钱正军（化名）打开电脑，指着这份报告告诉《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这些数据太敏感，从来没有对外公开。”
作为河南省灵宝市环保局的一名官员，钱正军在过去大半年里，见证了当地血铅污染集中爆发的事实，目前，这一状况还在持续。
记者得知，当地政府已在去年启动了针对血铅中毒孩子的 “营养干预”计划，以及对于涉铅企业的整治行动，但效果存疑。
早在2005年，灵宝就提出打造“中国铅都”的产业规划，在“十一五”末成为中国最大的铅冶炼基地。
时至今日，尚处在整治期间的各大铅企，有些正在酝酿重新开工，而毗邻厂区的村庄还未完成搬迁，处在血铅污染阴影之下的“铅都”何去何从？
血铅中毒人数众多
距离灵宝市区不远处，就是有着3000多人口的灵宝市尹庄镇涧口村。自2011年6月以来，这个村子的平静就被“血铅”彻底打破了。
当时，部分村民发现孩子有异常情况之后，去西安、郑州、三门峡等地的医院诊疗，检查结果发现，孩子体内的血铅含量大大超标。
涧口村六队一村民告诉《每日经济新闻》记者，“我的孩子还不到一岁，经常呕吐，躁动不安，在西安检查后发现血铅含量为231微克/升。”
按照国际上对于血铅的划分标准，等于或大于100微克/升，就被视为血铅中毒，会引起肌体神经、血液、消化等系统的异常表现。
若超过200微克/升，人体代谢将受到影响，出现缺钙、缺锌、血红蛋白合成障碍，会有免疫力低下、学习困难、智商水平下降或体格生长迟缓等症状。
而当血铅含量进一步增大时，人体可出现肾功能损害、头痛、惊厥、昏迷等症状，重者甚至死亡。由于儿童的铅吸收率高达40%以上，约为成人的5倍，因此孩子受到的威胁更大。
灵宝市防疫站于2011年7月对涧口村的儿童做了统一的抽血检测，几天后，检测结果出来了，多位村民说，“基本上都超标。”
涧口村村长王书敏在2012年2月10日给《每日经济新闻》记者的一个准确数字是，“被检测出现铅中毒的孩子有140个之多，最高的血铅含量为380微克/升。”
卢然（化名）抱着自己刚满一岁的孩子说，“特别爱哭，注意力不集中，多动，检查血铅超标得厉害。”
卢然给记者出示的“灵宝市卫生防疫站检验报告单”上显示，她孩子的血铅含量为348微克/升。
卢然自己也被检测出血铅含量超标。报告单显示，她的血铅含量为230微克/升，她丈夫的血铅也超标。
不单涧口村，毗邻的李村也正遭受铅中毒的威胁。李村一村民说，早前知道涧口村铅中毒的事情，就把本村孩子带到洛阳检查，结果血铅为186微克/升。
位于涧口村西南方向的浊峪村，也有大量血铅中毒的孩子。根据知情人士的说法，目前这个村子将近有30个孩子血铅超标。
营养干预效果存疑
跟尹庄镇的情况类似，距离灵宝市60多公里的豫灵镇也笼罩在铅中毒阴影下。
豫灵镇地处山西、陕西、河南三省的交界处，矿产资源丰富，现已探明可供开采的矿藏有金、银、铜、铅、锌等31种，工业企业有50多家。
《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了解到，豫灵镇下辖一些村子的血铅污染情况，比之涧口村更为严重，且被发现得更早，儿童体内的铅含量普遍更高。
豫灵镇姚子头村的一村民告诉记者，他家孩子体内的铅含量高达每升300多微克，还有的孩子铅含量达到490多微克每升。
钱正军给记者提供的资料显示，在对豫灵镇一家企业周边村子的抽检发现，所选355人的样本中大部分血铅含量超标。其中，血铅含量0~99微克/升的26人，100~199微克/升的284人，200~249微克/升的29人，250~449微克/升的16人。
钱正军快速滑动着鼠标，在这些关键信息上不愿多给记者过目，他甚至说，这些数据非常敏感，从来没有对外公布过，将来也不会公布。
灵宝儿童大面积铅中毒爆发后，灵宝市政府采取了诸如 “营养干预”计划在内的整治措施。“营养干预”计划主要是，连续5周免费向中毒家庭提供国内某品牌纯牛奶以及鸡蛋进行排铅。多位村民说，“每个星期给铅中毒的家庭送一箱牛奶，还有16个鸡蛋，另外把暑假在家的孩子集中在学校，免费给他们做饭吃。”
钱正军告诉记者，豫灵镇姚子头村0~14岁364名儿童全部落实了干预治疗措施，其中361名儿童在安置点镇新世纪幼儿园及镇区宾馆进行集中营养干预。
“营养干预”持续一个多月后，灵宝市防疫站又对中毒儿童进行检测，结果显示，“基本上所有的孩子血铅含量没有超标。”
涧口村村长王书敏也称，“营养干预”很有效果，血铅中毒的孩子在干预后，铅含量都降下去了。
但卢然等村民对这次的检测结论不认同，她带着孩子到郑州一家医院作检测，结果血铅含量为280微克/升。比之前的348微克/升虽然有所降低，但还是远远超标。而后，牛奶和鸡蛋不再发放，一些孩子现在服用药物排铅。
多家企业涉嫌排污
越来越多的铅中毒者被发现后，涧口村陷入了惶恐，村民们在村口扯起横幅：“关闭污染企业 还涧口3000村民生命健康和生存权利”。
村民所指的污染企业，是灵宝市新凌铅业有限公司以及鑫华铅业公司。涧口村村长王书敏说，经当地环保部门认定，新凌公司和鑫华公司是血铅的污染源，鑫华公司离涧口村最近的距离仅二三十米。
记者来到鑫华公司大门前，空荡荡的院内不见一人。走进办公室，只有几名工作人员，他们说公司停产快半年了。
对于村民的说法，鑫华公司并不认同。该公司一位副主任告诉《每日经济新闻》记者，鑫华公司的技术非常先进，炉子都是封闭的，污水也是循环利用的。
他说，2006年，鑫华公司在此开始建设，原本计划于2011年5月试生产，结果试生产了不到1个月，就停了下来，原因是，去年7月，灵宝市环保局要求各大涉重金属企业停产整治，鑫华公司也被列入。钱正军说，这些企业现在还在整改当中。当地人告诉记者，鑫华公司试生产时每晚排污严重。
沿着鑫华公司旁边一条满是尘土的道路上走过去，就是成立于2005年的新凌公司。该公司于2006年10月投产，主要经营有色金属冶炼等。
与鑫华公司一样，新凌目前也在停产整治。该公司一名员工告诉记者，“现在老板非常想动工复产，但是有关部门的通知还没下来，只能继续等待。”
环保局认为，这些公司就是涧口村村民铅中毒的污染源，“为从根本上解决铅污染问题，灵宝市与北京矿冶研究总院、光大基金签署了战略合作协议，对新凌铅业公司、鑫华铅业公司等进行整合重组。”
钱正军说，新凌公司的管理存在优势，但是技术不行；鑫华公司技术比较过硬，但是管理较弱，因此通过整合来消除污染。
他称，目前这些公司已进入实质性整合重组的前期工作，由此对灵宝有色金属冶炼业进行改造提升，提高有色金属冶炼废渣、废水、废气综合回收水平。
对于何时复产，钱正军说还需一段时间。但涧口村有多名原新凌公司员工已接到电话，要求他们到公司上班。
其中一名员工告诉记者，电话通知说，这个月末新凌公司就要复产。但是涧口村3000多人的搬迁还没有启动，威胁依旧存在。
搬迁或难远离污染
对于豫灵镇的铅中毒问题，灵宝市环保局认为，根源在志成金铅公司，于是在2011年7月9日责令志成金铅停产，并组织了专业工程队，出动吊车、铲车等大型设备，拆除志成金铅的烧结机、鼓风炉等生产设备，到8月5日，完成全部拆除任务。
同时，环保局在当地开展群众健康状况化验、脱离环境及干预治疗工作，豫灵镇及教育、卫生等部门分初中、小学、幼儿园三个层次共10个学校进行了营养干预。
环保局提供的资料显示，“经过3个月的药物驱铅治疗和营养干预，二次抽样采血检验24人，与首次检测结果相比，血铅值下降21人，治疗有效率达87.5%。”“当地总体血铅含量的下降率达25.2%，其中下降幅度最大为196微克/升，最小为42微克/升，效果明显。”
经历了这几年的血铅污染之后，整村搬迁成了彻底远离污染的办法。据了解，姚子头新村安置工程建设于去年10月14日开始，分3个标段同时进行，不间断施工，现在3个标段102户混凝土垫层和基础砌体全部完成。
尹庄镇涧口村居民整体搬迁涉及12个村民小组、759户、3359口人，以及村办企业、养殖场、公共设施等，将分为三期进行搬迁。目前搬迁的前期工作进展顺利，但村民们担心，企业的复产动工如若在先，他们还将遭受血铅污染的威胁。
卢然向记者表示，医生特意嘱托别再有二次污染，不然对孩子肌体的影响将更严重。
针对只迁村子、不搬企业的行为，有村民提出质疑，“涧口村紧邻市区，距灵宝市火车站仅仅900米，随着城镇化的进一步发展，涧口村将会成为市区一部分。”
这就意味着，鑫华和新凌两家公司未来将对灵宝市70多万人的健康构成威胁。
即便涧口村迁走，1公里外的新村村民说，他们也会受到铅厂污染，因为豫灵镇的姚子头村下辖一些村民小组，距志成金铅公司也就1.5公里左右。检测发现，这些村民小组同样发现了血铅中毒的儿童，尤其是地里的土壤，铅含量超过正常含量的4倍。
既然鑫华和新凌公司存在再次污染隐患，为何不搬工厂？有知情者告诉记者，主要出于成本考虑——搬迁工厂需要3亿元左右，而搬迁村子仅需1亿元。
对此，灵宝市环保局未作解释。
消除污染任重道远
中科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周小勇博士曾对灵宝涉铅公司周边的土壤做过检测，发现田地里的铅含量已超出正常值将近4倍。
河南省地质调查院的研究人员也曾对灵宝市土壤污染现状做过调查，特别指出豫灵镇、灵宝城区的土地质量问题突出。
2005年~2007年，该院研究人员在这些地段系统采集了土壤、水、植物和人发样品，显示土壤中铅含量是国家最高污染指标的9.3倍。地表水和地下水也有不同程度的超标情况，小麦样品中铅含量超标率33%，蔬菜中铅也有超标，人发样品中铅含量超标率高达76%。
涧口村村长王书敏说，这两年涧口村的农作物大量减产，去年，当地政府给涧口村每亩地赔偿了300元。
豫灵镇铅矿资源丰富，上世纪90年代就兴起了大大小小十几家炼铅厂，2005年4月，为了提高环保水平，豫灵镇原有的14家小炼铅厂被关闭整合。
不断出现的“铅祸”引起了河南省环保厅的注意，去年该厅通报了对典型环境违法问题的查处及整改进展情况。这其中，对涉重金属污染的灵宝市实行区域限批，暂停审批灵宝市所有建设项目环评文件，限批原因是，“灵宝市境内的河南志成金铅股份有限公司未经环评批复擅自建设烧结机生产线并投入使用，造成周边环境污染，环境质量严重恶化。”
灵宝市的做法是，“对33家环保手续齐全的涉重金属企业，逐企业进行现场检查，规范治污设施运转，确保达标排放、正常生产。”而对20家不符合国家产业政策、56家无环评手续的企业，一律停止供电，全部关停；对23家环保手续不完善的企业全部停产整改，督促其限期补办环保手续。
去年，国务院正式颁布实施《重金属污染综合防治“十二五”规划》，灵宝市被确定为国家重金属污染防控的138个重点区域之一，也是河南省11个重点防控区之一。
对此，灵宝市也制定了《灵宝市重金属污染综合防治 “十二五”规划》。其中，提出了灵宝“十二五”期间重金属污染综合防治六大任务，确定七大类164个项目，估算总投资12亿元以上，通过对重点区域、重点流域、重点行业、重点企业的环境污染综合整治，以“彻底遏制我市重金属污染形势，改善辖区环境质量”。
然而，在《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获得的一份 《灵宝铅工业发展战略研究》中，铅工业已成当地的支柱产业，到2016年，将形成年产60万吨铅的生产能力。
报告称，未来灵宝市将“努力将铅工业打造成为带动区域经济发展，经济结构调整的排头兵；具有自主创新能力，国际竞争力的一流工业标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