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免有小买卖,按现代的话说,“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但这也是自古而然,古代的庙会,也不只是热闹一下,同样有小买卖在其中,人多的地方就有交易,自自然然,其实,有买卖,也是热闹中的应有之义。
现代都市的热闹,也是万商云集,只是比庙会更纯粹。这是工商业文明大兴,使工商业本身变成了宗教。巨型工厂和大型商店,就是工商业文明的教堂,惟商是举,则是工商业文明的宗教。这一点,在现代性批评中已被多人指出,并且几乎可称常识。
当然,工商业文明能够提供更加夺目的商品,使得庙会的买卖显得粗糙;其俗世信仰体系在学理阐述下也颇为精致,使庙会呈现的文化和信仰形态相形见绌;作为其教堂的商场也巍峨壮观,比起庙会场所来也胜于观瞻,但就实质说,两者都内含信仰、价值、娱乐、交易等等,只是各有其主导的时代罢了。
庙会与商都都是世俗化的全民宗教。要论世俗化的纯度,现代商都恐怕更甚,毕竟它只信仰交易、从交易中获得全部满足,而庙会多少还要抬出城隍爷或者土地公来,其主要满足也来自于世俗性的精神狂欢,而非来自买卖。而且商都是日常设施,无时无刻不在唤起人们拥有某种物品并且因此实现愉悦的愿望,而庙会只是择期才有,并未将世俗精神的娱乐变成一种日常生活。
相比而言,日常被称为宗教的那些活动,才更具精神的纯度,它使人们慑于神灵的高度,从而敬畏、崇奉、膜拜,使神灵更加高大,并在把人震倒之后,服从于超越日常和凡俗体验的精神世界。
反复说到庙会与商都的相似性,是要说明对庙会不必怀着特别的反感。它的唯一问题,不过是失去了它的时代,这个时代属于现代商业而已。商业社会里有夜夜笙歌,有物品的丛林,用各种风格去撩拨人们内心隐秘的欲望,并使之脱颖而出,其包含的价值在地位扶正之后,得以大摇大摆释放,显得正当、正常。庙会不是这样,它属于世俗,也满足欲望,但即使它大行其道时,有其正当位置、被视为正常仪式时,也并非日常设置,而只是寻常生活秩序乃至苦逼人生中一年一度、短暂而不过分的脱轨。
庙会属于农业文明的城镇,就像社火属于农业文明的乡村。它们都是农业文明的残留,是工商业文明的手下败将,不再具有真正的文化地位。然而,人们还是会把它们演一演,就像地方戏已经不是当下的娱乐,但仍然会被演一演,使人怀想一下过去曾经有过这么一些东西,“非物质文明遗产”,就是它们的共同位置。“遗产”的意思,就是它们失去了自己真正的主人,而继承者跟它们的关系其实是疏远的,没有那种入骨和血、带着生命体验的感情。今天,庙会和社火都只是作为“年味”的体现,供人们增进一点年节的情趣。
过年本身就是农业文明的节奏,现代工商业对人的节奏安排是以天计算的,人们不再按照春耕夏作秋收冬藏来生活,而是按照日程表安排时间,风雨无阻的室内机器生产代替了人对四时、土地、风雨的依赖,全球商品流通统一了消费和风尚,地方性消失了,土地、城隍这类地方性的神只也没有用处了,新的神只是货币和汇率。但新的单调也产生了,庙会和社火才有机会在过年之时作为克服单调,也就是增加年味的一点素材。
担心把城隍抬出来走一遭会产生“迷信”,是大可不必的。人们对货币和商品的迷信,远远超过了对城隍爷和土地公,即使万众争睹其出游,大多不过是看一下热闹,最多是现场配合着演出一下传统节目,不至于真的相信生活安宁是城隍保佑,也不至于久旱不雨要去鞭打它。当然也有一些见到神像纳头便拜的信徒,毕竟也不至于败坏得了什么,无所谓的。
总而言之,十万人观看庙会的城隍出游,只是看一场稀奇的年节演出罢了,并不比人们观看一场啤酒节的花街巡游,或者观看一个歌星的演唱会异常。